到钟祥来干什么？
难道是珧那个邀请电话？不对。珧邀请我只是到武汉，我说，武汉三镇没有新鲜的好吃、好玩的，不去。“那去钟祥呢？”珧问我，我毫不迟疑地答应了。
钟祥有我一个梦，有一个美妙的女子雪梅。她就像我乡下老屋邻家的小芳妹妹，长得好看、大方，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晶莹透亮，辫子又粗又长……
十年前的那个国庆节，我与雪梅在汉口的新华路办事处认识，她来找我应聘助理。那时她还是华中师范大学二年级的学生，根本不符合招聘条件。我问她，明明知道不可能录用，为什么还要跑一趟？那怕打个电话来咨询一下也好。
“也许有例外呢？”
她说话时，露出两颗白瓷般的虎牙，大眼睛亮闪闪的，脸颊一边一个小酒窝涡得溜圆；额头上的汗水沾住了稀疏的刘海，活脱脱的一个农家村姑样。只是说话的自信和咬文嚼字才体现出现代大学生的气势。
她站起来时，单薄的身子晃了晃，似乎是体力不支，右手下意识地去按着前额。我忙问，怎么啦？她说：“没事的，我有点贫血。”我扶她坐下，递给一杯水。她欠意地冲我笑笑，蜡黄的面色，苍白的嘴唇，让人担心。
“这几天我都马不停蹄地在跑单位应聘，我需要一份工作。”她喝几口水后，气色缓和了些，“我家是钟祥的，知道吗？国家级贫困地区。我是村里考出来的第一个重点大学的本科生，我学的艺术设计专业要花很多的钱。我家很穷，父母都有病，家里农活只靠六十多岁的奶奶做，弟弟十七岁，初一就掇学了，现在帮别人开农运车跑运输。我家根本供不起我读书，我只有靠自己赚钱来减轻负担。”
“可是，你现在还在校，有那个单位能录用你呢？”我说。
“我就在碰运气，也许有单位需要兼职的，也许有单位招不到合适的人而我正好凑巧……”她咬住嘴唇，很倔强、很天真地说。
“你以前做过什么工作？”
“有随同学去做过推销，化妆品、服装、手机充值卡什么都有；也去商场当过促销员；学校安排的清洁工；广告公司的美工。但都不稳定，都没做多久，待遇也很低。我家，是靠救济过日子的，不然每年要缺一个月的粮食。不瞒你说，我身上这件毛线外套也是民政分给的，这是我最好的秋装了。”
说罢，她起身将水杯放到办么桌上，咧着嘴，笑笑，说：“好了，我没事了。”大方地伸出手来跟我告别。我发现，她瘦削的手掌，手指纤纤尖细，仿佛一捏就会碎掉。
出门时，她回眸一笑，胸前的长辫子往后一甩，那对小酒窝涡出了少女的红润。
多日以后，我忍不住对她的惦念，给她寢室挂去了电话。接电话的正是她。“我就是雪梅，不用去找。哈哈！”，“咯吱咯吱”的笑声十分清脆，她好像格外地开心。
我不便破坏她此时的心境，把原来想问候的话都噎了下去。借故说：“想请你喝茶，可以吗？”她爽朗地答应了，我就在她学校附近说了个地点。
她来了，还是那身装扮，高高的个子，细细的腰身，既有书生的文弱又不失村姑的俭朴，像我学生时的同桌，更像我家表妹、堂妹。
“我不喝咖啡，就喝水吧。”她抢先说。
“为什么？”
“实话说，我还没有喝过咖啡。听说有很多礼节，怕给你丢面子，所以……”她有些腼腆，把茶点单推到了我的面前。
“这有什么呢？我第一次喝咖啡是在庐山，喝完后，离开了，回头一看，发现桌上玻璃杯里插着的餐巾还没有用，我想，这洁白的布应该是擦嘴巴用的吧，外国佬就是不一样！于是返回去把餐巾扯出来抖开，对着嘴巴一顿乱抹，邻桌的人捂着嘴讥笑，直骂我是乡巴佬。后来见多了，也就搞懂了，那是吃西餐用的围巾，不是我们中国人随身带的手巾。”
雪梅笑了，笑得很释然、很轻松，露出了整排洁白的牙齿，大眼睛活泛泛、水灵灵的。那天，我们聊了很多，她给我说她的家乡，明代靖德皇帝、显陵及明代建筑群，楚国的才子佳人宋玉、莫愁女，流传了三千多年的民间小吃……
四个月后，我被公司调回总部，临别，雪梅说要给我饯行。我说：“我们还是到那个咖啡厅吧，我请你吃饭。”
那已是隆冬了，武汉气候很冷。昏黄的灯光下，我看见雪梅急匆匆地赶来，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冒着丝丝热气，坐下后，却举着手对着口呵气。“我就是手冷，怎么也捂不热。呵呵。”我瞧见她的手背有点黑，没有半点滋润，外面粗糙的皮肤像堆起一层灰尘。我问她最近在干什么？她说：“帮人买盒饭。”未了，她将双手放在桌面上，向我探过身子来，得意地说：“干到放寒假，我就能给奶奶、爸爸、妈妈、弟弟每个人买件衣服回家了！”
不知怎么的，我有些心痛。那一刻，我分享了她的快乐同时也感受到了她的艰辛！她多么不容易啊！
说着，她像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一个纸盒，递给我，“这是我送给老师的，感谢这几个月来一直鼓励我，希望还能见到你。”
我眼睛有点酸，接过纸盒，强作笑颜，问她“是什么宝贝，这么漂亮。”她说：“我发现你饭后总喜欢剔牙，而你的办公室餐厅都没有盛牙签的筒子，把牙签随便放在厨柜里不卫生的，我就给你买了一个，打开看看，喜欢不？”
我咽哽了。紧紧地握着这塑料牙签筒，说：“谢谢你了，小肖。可是，你赚钱多难啊！还……”
“刘老师，不怕你笑话，才2块8毛钱呢，我赚得到的。
只要你喜欢就行，以后记得把牙签放在里面啊。”
那天我破例喝了酒。临别时，她诚恳地说“老师，给我提点批评和建议吧，我愿意听你的。”
我拉住她的手，叹息道：“雪梅，叫我大哥吧！小妹啊，你太直爽了。希望你能永远保持这份直爽。”
第二年的冬天，我又到了武汉。我给雪梅挂电话，她一听就喜得“崩”了起来，说，“你千万别外出啊，我马上来见你。”
她还是那个样子，穿的还是那件外套，进屋脱掉外套后，里面就是那件毛线织的秋衣。多的只是她锁紧的眉头和笑的短促，脸上的那份坚毅也可以用成熟来形容吧。
原来她妈妈病逝了，家里又欠了很多的债。她的负担更加重了，除了在学校勤工俭学还兼了二份工作。
“快了！”她说“还有一年就毕业了。”
我心想，这一年一个艺术专业的学生要花多少钱，她要吃多少苦才能熬过去啊！
“毕业后找到工作，就好了。”她满怀憧憬和希望，仿佛怕我安慰她，自己总在抢着说。
我们聊了一会，她就要离开，说要赶去上班。我不知道说什么好，看着她穿好外套，冷嗦嗦地冲入寒冷之中，纤细的背影被风雪渐渐卷没，心中只是默默地祝福。
我们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联系，时不时能得到她的一些信息。
……大四实习时，她在武汉一家杂志社当美术编辑，她告诉我很喜欢这份工作，尽管待遇不高，但专业对口。再后来，她非常高兴地告诉我，她终于留在了杂志社工作了，而且找到了知心爱人，是她的学长……
03年春我到武汉却无法找到她了。拨她的办公电话，接电话的人说雪梅辞职了，打她男朋友的手机，也停机了。我纳闷，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处向呢？以后几年每次去武汉出差我都寻问过，也托媒体的朋友帮忙打听，但都没有她的音讯。她，就像梦境中的一个影儿消失了……
但我记住了她是钟祥人。
到钟祥去－－－！惦念她的时候，我常做着这样的梦。多少次打开记忆的长卷，总会出现与雪梅在一起的画幅。四十多年的风华岁月，滚滚红尘，见过多少红男绿女，经历了多少同事、朋友人心向背、生离死别的种种人际悲剧，可是，很少有像肖雪梅那样让我刻骨铭心地留恋。掐指算来，我们总共才见面四、五次，却是那么地有缘、那么地投机。
“也许有例外啊！”“我正在碰运气，……凑巧……”―――到钟祥去，她的精神感染着我。
像云雾弥漫般地在钟祥的各大风景点飘荡，落歇时，躲过珧，情不自禁地踏上了去小镇的汽车，也许，梦的胜境就在哪里。
小镇在古代的驿道上，石板上深深凹陷的车辙像一条筋脉窜起两旁低矮的店铺。
入街，钻进一家用竹竿支撑着白布遮蔽的小吃摊内，自己拖条板凳靠桌坐下，四处张望着，等老板送来雪梅在咖啡厅多次向我说过的钟祥著名小吃“米茶”和“酥粑粑”来品尝。人声鼎沸中，空气弥漫着那久违的乡村气息是那么的亲切。
忽然，一个白衣女子从身旁飘然而过，高挑单瘦的个子，背后一束马尾样的淡黄色长发，轻盈快捷的步履，飘洒而过的淡淡洗发水香……莫非是肖雪梅？我心中倏地惊醒，起身赶上去，回头一看，却是一个十六、七岁满脸稚气的小女孩！
我茫然若失。
我到钟祥来干什么？来寻一个梦，一个漂亮、质朴、倔强、勤勉、单纯得透亮的姑娘，我千万次祝福的人。
可是，我找不着她了，也许是不能去找她，我惦记着她，希望能奇迹般地遇见她，把美丽的梦永远、永远地延续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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